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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新加封大司马,开府治事已是名正言顺,成去非不急于眼下这一时,此事布置牵涉选官任贤,牵涉军令政令分制,至于大司马府敕建之事,成去非无意耗时耗力新造,只命赵器率人先将长干里堂叔的一处闲宅收拾出来改作公府之用,自又引得时人议论不止,乌衣巷大公子于此类事宜上过于随意将就的姿态,江左再寻不出第二人来。
然当下三司介入大司徒一案方是时人焦点,人证、物证皆被廷尉署一一查出,加之大牢中顾庶人一众余党尚未行刑,其间口供迭出,又大出三司预料,一时忙得焦头烂额,无论结局为何,大司徒虞仲素此刻只能暂去职,天子格外开恩,暂且关押处亦是干净地方,并无人敢为难这几载来可作实际宰辅的老臣重臣半分。
与此同时,因病错过朝中一连频发诸多大事的中书令张蕴,终还是强撑病体奉旨入宫觐见天子,直到日头西斜,一副风雨飘摇之态的中书令方自深宫中走出,长长的甬道上,同样显得一片暮气沉沉的中书令,却不是回自己家中,而是选择于此时来造访新迁大司马的成去非。
载着中书令的牛车,停在成府门前时,赶车的小厮飞身下来,几步跨上台阶,叫了几声门,便有人应声开了门,成府家丁一眼瞧见停在门口的牛车,还未相问,这赶车小厮已道:“请劳烦禀告一声,中书令大人来贺大司马。”
中书令于自家算是稀客,这家丁却不敢怠慢,忙去橘园相告。成去非正埋头于案前批阅公文,听家丁传报,吩咐道:“领听事。”说罢起身净手,念及张蕴身体,不便让他久等,遂未换衣裳就朝听事来了。
听事里张蕴脸色已是十分难看,却仍在努力支撑,成去非忙上前关切道:“去非有失远迎,中书令近日恢复得如何了?”他于张蕴病中亲自探望过一回,本心中有底,今日一见,只觉张蕴又憔悴几分,不免惊诧,张蕴见他神情,却并不是惺惺作假,成去非不惯于此道,这一点,倒无可作疑,遂一笑摇首。
张蕴端坐已是难事,一手撑在几上,额间隐然有丝丝汗意,成去非只得道:“中书令还是坐榻上罢,这样能适意几分。”见张蕴不勉强,算是应了,便命人给他移了位置,待室内独剩他二人,张蕴方道:
“蕴还未贺大司马之喜。”
成去非一笑:“中书令折煞晚辈了,有什么事,还请大人直言,晚辈不忍看大人如此煎熬,还要耗在虚辞上。”张蕴闻言一怔,不意成去非如此痛快,无奈笑道:“也好,朝中的事情我皆已耳闻,大司马雷厉风行,一举处决乱党,天下尽知,今居功至伟……”
“中书令大人,”成去非果断截住了他,“还是晚辈来说罢,省大人一些气力,大人今日来,当是为试探之意,大人是来试探我是否有不臣之心,还是试探我到底要将东堂一事牵连到哪一步,或者两者兼有,大人,晚辈没说错罢?”
饶是张蕴一把年纪,此刻听得成去非言辞,也彻底呆愣住,一室之内登时只剩难堪静默,成去非冷笑继续道:“当下,也确实未有比中书令更合适的人选了,也许此刻大人同晚辈当如史册所载那些隐秘故事,如何斗得一番机锋,方不负彼此身份心术,晚辈却想明白告诉大人,我没这个功夫,江左灾后抚恤安置等等事务,依然一团乱麻,个别郡县底下义军起事不断,尸首塞路,中枢最关怀者不在黎庶,却在晚辈一人身上,”他目中越发冷漠,“未免太过厚爱成某。”
“国朝内忧外患,积弊已深,中书令历经两朝,不会不知,如今拖着病体残躯,却也只是来关怀晚辈朝堂纷争之事,”他目光忽就如刀,“如是这样,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养病为好,我那书房事情尚未做完,只怕无人能替。”
这先声夺人的一番话,丝毫不顾情面的一番话竟说得张蕴无从应对,面上也甚是尴尬,不由沉沉叹道:“伯渊这么说,我这张老脸,确是无处安放,也罢,别的且不提,只大司徒一事,我不为他求情,可他终究名望在此,身份在此,三公仅余他一人,此次事端,虽与嘉平末年阮氏一事不同,但诛杀三公的事,我朝不该再有,方才成伯渊说我是病体残躯,不错,也请你仔细为大司徒算算时日,”张蕴一阵剧咳,几欲将心肺吐出一般,成去非离坐起身,方伸出手来,被张蕴挡住,他扬起已被震出碎泪的一张脸,望着成去非,定神缓缓道,“穷寇莫追,大司徒到底也算你的长辈,成伯渊,纵然青史上兄弟相残、父子相斗的事亦不是孤例,但日后台阁里,你就无需大尚书相佐了吗?仆射之死,你不痛心?你既不愿枉费精力内耗,这一事,小惩大诫,就此收手罢。我想,大开杀戮,你亦不愿如此行事。”
成去非静静听他说完,点头道:“大人果真是国朝的衡器,晚辈佩服先帝用人之道。”张蕴眼中忽就泄出几分伤感,许是因乍然提及先帝之故,再一细想,当初四大辅臣中不觉就独剩自己,故人渐次凋零,而自己,大约也快要就此去了,只是他日再逢先帝,他是否无愧于心?念及此,心上又急急跳将起来,张蕴颤颤巍巍站了起来,在成去非扶住他的那一刻,终伸手重重握了两下,浑浊的目光就这样又在年轻的大司马身上翻滚一遍,一时心底都不知到底要唏嘘感慨些什么,他仿佛再次看到了年轻时的成若敖,但分明又不是,便再无话可说,在唤来的小厮搀扶下蹒跚挪出成家的听事,耳畔却传来三十年前的脚步声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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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,那时许侃来过此间,自己来过此间,四姓尚无今日权势,许侃尚无日后荆州经营,而那脚步声,此刻又不知出于何故而回荡在耳畔了。
成去非默默目送张蕴离去,无数念头从心上涌过,直到赵器进来,见他神情冷淡得很,到嘴边的话便又打了个圈。
“什么事?”成去非瞥他一眼,赵器忙改口道:“该用饭了,大公子。”
成去非抬脚往外走来,冷冷道:“你如今放肆不少。”赵器知道掩蔽不过,只得一面走,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来:“前几日,小人是在鸡笼山顾公子的新坟处寻到了烟雨姑娘,可那时她不肯来,要等头七过了,这一回,再去找,才知道那烟雨姑娘竟,竟不知所终,”赵器叹气,“她只给贺娘子留了封书函。”
好一个不知所终,成去非面上立刻冷了两分,几步又折回听事,立在烛旁,展开信笺时,还是惊了一下,这笔迹竟十分肖似阿灰,其间所言亦多与阿灰相关,只是那淡语所藏的情深,成去非终渐看出结局来:她是不会回来的了,至于天地之大,她要到何处去追随那于己有再造为人之恩的男子,至于人生一世,她要如何真真正正为自己选择一回,他人似乎也断无非难的借口与理由。
那个女孩子不会再为了琬宁,不会再为任何人,只是将此份情意寄许下一个不知是光明是黑暗的轮回。
书函最终被成去非焚烧,他转而吩咐赵器:“贺娘子无须知晓此事,她倘是向你打听起,就说烟雨要为阿灰守丧,三年后自来同她相会,眼下不要再去寻。”
赵器看了看一地的灰烬,为难道:“贺娘子不信小人呢?”
成去非顿了顿:“我会先同她说,烟雨因阿灰之故一时不肯来成府,她应该能想通,”他扶额低叹,心中一阵烦闷,这笔债他的小娘子倘知晓了,是否会算到他头上来,也未可知,遂无奈道,“先瞒住了罢。”
果如成去非所想,琬宁虽将信将疑,却由着他几句话似又点化想通,心中感觉难过,但终算盼望有期。成去非见她如此好哄,便顺势推舟再安慰几句了事,因忙于灾后诸多事务,兼筹备开府,他无暇多顾,烟雨的事情就此含糊过去。
这日去之告假归家,见幼弟进门,成去非自然清楚他那份心思,却先问了内宫禁军事后情景,既趁此除却早已碍眼碍事的左右卫将军,彻底剔除天家势力所系,兄弟二人很快将所谓正事说尽。去之慢慢用着热茶,终试探道:
“大司徒的事,兄长是如何打算的?”
去之从不曾无礼擅自问话,此刻却也是忍了许久,他所担忧者,所猜想者,无一不在一人之身,他自己清楚,他亦相信,兄长也是极为清楚的。成去非盘起两条长腿,倚在榻边阖目小憩,淡淡笑了一下:
“你看这事如何处置的好?”
“弟不敢替兄长做决定,只是这一事,可大可小,要看兄长怎么想了。”去之语调缓缓,“东堂的事,他二人未必就不是互相利用,只不过阿灰哥哥到底年轻,当然,”去之嘴角一扬,牵出个冷酷的笑来,“他许只是破釜沉舟而已,也未必就不知道世伯那些城府,只是再也顾不上罢了,虞世伯当日在东堂,有意将话说得模棱两端,正是为自己留后路,至于他料没料到兄长将他的事彻查得如此干净,我想是有的,也许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。”
如此剖析半日,仿佛也都是废话而已,去之正襟危坐看着兄长,忍不住问道:“兄长是在顾虑静斋哥哥罢?”
成去非抬眼望着他,道:“难道你二嫂,还有桃符,就不该顾虑?日后要怎么告诉桃符?伯父杀了外祖?伯父和舅舅反目成仇?母亲在家中无立足之地?”
去之闻言却是愣住了,想出口的话默默逼了回去,咬牙半日,掌心忽攥得铁紧,换问道:“兄长,倘得手的是他们,你我还能在这明明一室内兄弟叙话吗?”
他心头此刻如胶着了一般,无论如何也化不开一分明白,他不信他的兄长会存妇人之仁,而这份仁慈,却又是如此明了地摆在眼前。
年少的禁军将军并未换一方向去想:这份仁慈,并非是给给大司徒的,恰是他的兄长寄予生命中这些重要亲人的、唯一知交的。
“去之,我累了,你去看看桃符罢,他总挂念着他的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陪他玩一玩竹马。”成去非默然看他片刻,略一点头吩咐道。去之收回了目光,垂下头去,良久方应声道:“是,我这就去看桃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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